柯舒麟

2019級 經管學院 逸夫書院

2020年,聯合國難民署在中國舉辦首屆大學生詩歌比賽,詩歌大賽以“回家,回家”為主題,鼓勵大學生在新冠疫情背景下,圍繞全球流離失所問題進行富有創造力的創作,希望喚起人們對“家”更多的思考。青年詩人戴濰娜、楊慶祥、盧楨、李宏偉、冷霜、羅曼參與了此次比賽的初評。著名詩人西川、歐陽江河、學者戴錦華和戲劇導演孟京輝擔任終審評委。在國內外80所大學的參賽者提交的數百首作品中,柯舒麟同學的作品《我們》脫穎而出成為十首獲獎作品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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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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陽光照亮我的椅子四周

照亮房屋的門隙、窗格

在照亮我的房屋之前

陽光先是照亮院落、街區

照亮路旁樹上鳥雀的巢窠

在照亮我深棕色的眼睛之前

陽光先是照亮我母親的眼睛

照亮我外祖母即將融入黑夜的眼睛

照亮我還未誕生的天空暫住的云

在照亮我平靜的生活之前

陽光先是照亮許多消失的眼睛

照亮我看不見的今已填平的深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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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切,都在緩慢地轉動、轉動

讓陽光照亮昨天,今天,和明天

在我們的眼睛,我們眼睛里的世界

經受另一種照亮前,我們不會看見

像門外的秋千在陽光、陰影間擺蕩

而我只愿停留在溫暖明亮的地帶

當我輕輕跨出,走到陰冷潮濕的一邊

我會驚訝,原來在房屋的周圍還有我

日夜忽視的寒冷,在我輕輕邁出腳步之前

在新聞帶來地球另一邊的不幸之前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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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球持續轉動,那秋千還在風中搖擺

把光明帶回黑暗,把黑暗接入光明

光明邂逅黑暗,誕生地平線的拂曉和黃昏

寒暖流交織一起,孕育深海壯麗的魚群

幸福的人們走出家門,當不幸的人們回到家去

我們會擁抱彼此,當我們在家的路上彼此相遇

世界也會擁抱我們,緊緊地,像擁抱自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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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到本次采訪任務后,筆者找到了一位詩社的友人了解更多關于受訪者的信息。可惜友人表示自己也不了解太多,只知道柯同學是個雙胞胎。于是,筆者帶著這一則偏題的趣聞,一點好奇心,以及一頁采訪問題見到了這位校園詩人——柯舒麟。

初次見到柯舒麟,他身形瘦削,穿著樸素簡約,姿態略顯拘謹。我們找到咖啡店室外的座位坐下,在南國的陽光里,柯舒麟談了他的創作的經驗與心路歷程,他對參賽的思考,對藝術創作及鑒賞的心態的建議,以及他對中文現代詩現狀的感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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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次“不是為了藝術而藝術”的參賽

? ? ? 2020年對幾乎所有人來說都是特殊的一年,柯舒麟坦承他在這一年也經歷了很多觀念上的變化。

突如其來的疫情讓他開始站在新的角度審視自己。“可能有些人會經歷這樣一個階段:覺得突然脫離了之前那種自我,”他話鋒一轉,笑稱,“當然很多東西是沒辦法這么快擺脫的,這在佛教里面稱作‘業力’。”這種轉變給他帶來了一種“青年危機”般的體驗,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亟需顛覆——一種精神層面上的、在細節中發生的顛覆。

這次比賽的主題是“回家,回家”,不同于學校里的滌綸詩社所主辦的快速眼動詩歌獎,這個比賽對他來說有其特殊之處:“簡單來講,它不是為了藝術而藝術。如果是其他文學獎,可能就是為藝術而藝術,但是這個獎不一樣。”

“一方面,難民危機很嚴重,然后又遭遇這樣的疫情,并且那個時候將近冬天。”他解釋道。雖然采訪時正值南國的冬天,但坐在咖啡廳外的椅子上,并不能感到多少寒意。即使生活在舒適的校園環境中,柯舒麟也不認為“回家,回家”是一個陌生的主題。當時他留意到聯合國難民署的公眾號發的一些資訊:敘利亞等地無法過冬,加上疫情,條件之嚴峻不言而喻。“大家現在都在坐在這里喝咖啡,生活條件優越,可能體會不到在地球另外一邊這些人的遭遇。”

正是抱著這種同理心,他看到了自己在文學創作中的責任。“一方面,作者不能自說自話——當然文學是要自說自話,”但是,他認為“知識分子不僅要做自己感興趣的東西,也要抱有責任感。”柯舒麟解釋“鐵肩擔道義”的意義時,談到作家加繆:“加繆可能算一種典型。你看他一些作品,有很多對于人的生存處境中各種急切的、嚴峻的問題進行討論。作為知識分子應當擁有這樣一種責任感:不要為了藝術而藝術,在藝術當中去逃避生活。這個比賽的意義就在這里。”

疫情期間涌現了一批相關的詩歌,柯舒麟讀了不少。對于這些詩,他評價道:“即使這些詩很多僅僅是表達一種個人感受,而非有意識地去承擔一種責任,但從另一層面而言,表達個人感受也是在承擔責任。藝術作品承載著個人情感,并擁有將其轉化為普世價值的能力。”

關于難民問題,他也意識到另一種聲音的存在:有人說與其做藝術創作,不如去做更直接有效的行為,比如出錢出力。借畢加索的《格爾尼卡》,柯舒麟表達了對本次比賽的思考:即使畢加索沒有親臨災難現場,也可以為格爾尼卡義憤填膺;但自出世之后,《格爾尼卡》作為一個藝術作品,經過巡回展出,確實喚起了人們的意識——就像本次比賽,也許參賽者之前沒有去過非洲或者歐洲,也鮮少留意難民問題。但藝術作品是有影響力的,能夠引起人們的關注,這就是藝術作品的責任。

比賽結束了,還有一點后續的宣傳活動。作為一個參賽者,他其實也不確定這件事到最后會有多大的影響力,但他相信還是會有一些改變的。

或許是難民問題輿論場上的歸咎行為屢見不鮮,柯舒麟不愿意再把目光投向外交的談判桌。他的目光更遠:沒有一方能隔岸觀火,我們都該負起責任,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——這與本次的概念不謀而合,融合了對當下的審視、對和平的向往,又有對他者的愛憫,以及人類共同命運的遠見。

事實上,這次獲獎對于柯舒麟來說有一些戲劇性。

由于詩歌比賽撞上期末考,柯舒麟在截稿日當晚才完成了第三首,也是最后一首詩(每個參賽者可以投稿三首詩)。前兩首詩都花了相當時間斟酌的他,交的最后一首詩算是“湊數”之作:截稿日晚上臨時起意,直接順著語感往下寫,任它發展,再稍加處理,就提交了。天意弄人偏偏讓靈感在截稿前汩汩流淌,“湊數”之作反而為柯舒麟贏得獎項。

也許這就是渾然天成的含義。但渾然天成并非妙手偶得那樣單純,在回顧參賽經歷時,柯舒麟肯定了在創作過程中持續努力的重要性:“有時候你會一直修改,每個創作者都必須如此。不管這個作品最后是不是一件好作品,這個過程中的努力是必須的。很多時候,一個創作者的成長并不是在一些一揮而就的作品里面完成的,相反,是在修改中完成的。”柯舒麟相信過程,他相信技巧可以在失敗的經驗中習得;有些事情看似沒有結果,但是在過程中得到的鍛煉是無法在一蹴而就中得到的。

在藝術的場地,記憶和經驗固然可以支撐起很多創作,但靈感依然在其中獨當一面。談畢過程中的努力,柯舒麟也強調了靈感作為畫龍點睛之筆的分量。理性之外的、潛意識的、無意識的、突然的,他無意給這種感覺起一個固定的名字,但他覺得就像小說家寫作一樣,作者可以對情節成竹在胸,但同時允許人物掙脫之前的束縛,讓情節自由地發展。從細致入微的規律性到愛寫不寫的隨性,他想,大多數人是在兩者之間。“很多時候,創作者需要相信神秘的東西。”他隱晦地答道,“當然也不能太跟著感覺,有時候也需要保持平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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創作是一種在心靈地圖上的旅游,作品只能體現其終點

? ? ? ?很多人創作的契機源于一種躍躍欲試的好奇,好奇自己是否也能做到像藝術家、名人或者大師一樣的成果,柯舒麟也不例外。關于自己是如何開始創作的,他談到:“創作者和讀者中間有一道界線。很有意思的是,有些人終其一生都不會越過這個界線——很多人只愿意做一個聽眾。但是有一些人,會主動,有時甚至是被迫越過這條界線。我覺得這點很重要。”

如今,已經處在界線彼端的他如此回顧:“對于閱讀來說,當你滿足于此,或者是覺得自己的能力有限,只能做一個讀者的時候,你其實和創作者還是有一定的區別的。”

這條界線的跨越只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嘗試。柯舒麟笑道,這個過程不像上帝創世那樣有史詩般的開篇,有可能只是在一個平凡下午的心血來潮,沒有什么值得大書特書的地方。

讀者去評價詩人,很多時候只看見他們創作的巔峰和榮耀,而沒有看見他們來路漫長。在柯舒麟眼里,創作,不如其他事情,有諸多基準作為參考;創作是一種在心靈地圖上的旅游。“在心靈上走的這些路不一定會在最后體現出來;中間經歷各種曲折可能只有你自己知道。”他在一次詩社的講座中聽到過同行的心路歷程:主講的詩人曾經在閱讀葉芝的選集的過程中,一面贊嘆它的卓越,一面氣餒自己達不到同樣的高度;但他后來意識到,這些作品是在詩人一生當中所有的作品里面,挑出來的最好的作品。

詩人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和數不清的波折,才在最后呈現出如此簡短、精煉、優美的作品。旅途艱險常常不為人知,作為讀者,看到的更多只是旅途終點。

柯舒麟認為詩歌創作有很多可以被浪漫化的空間,說神秘可以很神秘,說普通也可以很普通。關于創作這件事,柯舒麟始終是用平常心看待的。這種創造性時刻就像靜電,在日常生活中不經意的碰撞摩擦間產生,平凡又隱秘地存在著。柯舒麟將此比作佛教的開悟:“在有些人看來,這個過程好像是不可思議的。但其實它又是很平常的,是自然而然發生的。”

摘除浪漫化的眼鏡去看創作,不失為一種對創作新手的鼓勵。“你感覺好像高深莫測的東西,有時候很可能在一些很樸素的過程中就完成了。你不一定是要坐在咖啡館,可能就是在宿舍里或是在各種其他地方就完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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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個人都是一條經驗和感知的河流

? ? ? 詩人這一身份并沒有給柯舒麟的學生生活帶來太多波瀾。從他身上,你看不出那種創作者的自命不凡。這個身份在他身上,代表了一種通過確立自己的存在而得到的安全感。柯舒麟分享道,隨著自己認識的深入,他不再去強調寫詩這件事的特殊性了。就如同練琴、吃飯、散步、社團活動,寫詩在其中并不顯得有多神圣。當然,這個事業仍然值得全心全意的投入,只不過沒有必要把它當作一個神話。

“其實每個人都是一條經驗和感知的河流。它是流動的。”在這樣一個標簽化的時代,人們急于穿上種種身份:自己是或不是什么,將來要成為或者避免成為什么,亦或是一定要做什么才叫真正的自我……但柯舒麟不想給自己定義一個身份,他并不“一定”要成為誰。“佛教有一個概念叫做‘剎那’,就是極短的時間間隔里實際上發生了很多變化,”他又援引了一個佛學用語解釋道,“對我來說,我可能不會那樣嚴格地要求我必須是什么身份、該做什么樣的事情。有時候可以有一些思考,但是有時它會成為你做事情的一種阻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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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社是“賽博生活”中一塊珍貴的自留地

? ? ? ?關心學校藝術風向的同學應該會對校內的詩歌社群——滌綸詩社有所耳聞。柯舒麟也是其中一員。在詩社的微信群里面,數量龐大的成員們發表自己作品以及進行各種討論。談到他最欣賞詩社之處,他認為正是詩社云集了風格各異的創作者這一點,給他帶來很重要的啟發。

詩社中各種類型的詩歌進行碰撞,也給各種類型的詩人提供了一個交流的廣場。“現在電子產品充斥著人的生活。各種媒體很多時候充當著一種填充物,充斥在生活當中,比如科技、訊息、文化、娛樂等。大家想把生活的各個角落填滿,它們看起來很豐富,但是實際上正是這些填充物妨礙了個體之間的交流,甚至阻礙了個體自己對自己的認識。自己和自己相處的時間也被這樣一種填充物給阻礙了。”

詩社的存在,還原了人與人之間溝通的那種有機的本質。“社團都是為有相同特質的人提供一個交流的機會。剛開始大家是因為相同點欣賞彼此,然后認識后,大家要學會欣賞、甚至是接受彼此的不同點。”對于柯舒麟來說,詩社這類場所是“賽博生活”中一塊珍貴的自留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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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記:

采訪進入到尾聲之時,筆者詢問柯舒麟是否還有什么內容需要補充。

他回答道:“沒有了。哦,對了,有一個關于我的信息你可能會用到——我是個雙胞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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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訪:胡曦勻 / 2018級 人文社科學院 逸夫書院